年前二十八晚，偶然高兴开无线电一听，恰是李世芳、袁世海合唱的《霸王别姬》。前若干年李世芳尚未出科时，曾听过几次，当时所留印象很好，特别是一双眸子确像梅兰芳，身段亦颇秀气。眨眼数年，与世芳同时角色许多皆已成名，独世芳因病未出，现居然病愈登台，而报纸上又十分替他吹嘘，所以这出《别姬》特别引起我的注意，安安稳稳地听了一整出。
因为未见明场，不敢使说这出戏的整个成绩如何。不过就无线电上所听，似乎李世芳唱上念上都很吃力，唱腔虽稳稳当当，但嗓子不能运用自如，就难见其好，念上尤吃嗓子亏，气口不匀，念倒的字亦很有些个。在四小名旦中，无疑的以李世芳最有材料，一般人对他的希望亦更大，但专就我所听这出《别姬》而论，仅凭这样的工力恐其至多不过换一时的热闹，持久成名怕是还有问题！
有许多出戏已被前人唱“绝”，后人无论下多大力亦是比不上的！《霸王别姬》便是此中的一例，让梅杨两位给唱“绝”了！四大名旦中的尚程荀三位，谁亦不动这出戏，可以说是绝大聪明。古装旦角戏兴于梅兰芳，而此后唱古装戏的旦角，男伶女伶童伶可谓不计其数。无论是谁，亦无论是哪出戏，反正有那么一点地方比不上梅老板。听戏者只要没有偏见，差不多都是人同此心，可是又都说不上来准是怎么回事？
就我个人觉得，比不上梅老板的地方大概就是“大器”。扮相“大器”，身段“大器”，唱上念上都“大器”，这些个加在一起还是“大器”。然而要专讲这两个字，却很难用笔墨形容出来，用嘴说都不甚容易，只好是个人心领神会了！
即以这出《霸王别姬》而言，谁亦是用梅的路子，一样的舞剑，一样的唱南梆子，可就是谁亦不行，比不上人家！经我眼过的虞姬，男女童伶，可以说有几十了！依我个人的批评，只有一个人还是那么回事，要以此率来说，足够对成或许还多。谁呢？雪艳琴！我的这项意见，不知读者以为如何？至于其余的人，那就是“每况愈下”了！
在科时代的袁世海，我不大喜欢他，出科这几年却很见出息。这晚饰的霸王，唱上念上颇有不错的地方，就算很难为他。报载郝寿臣已收袁世海为徒，据我看老师要栽培徒弟的话，之一要紧的事，就是设法改他那个富连成传统的花脸气息。只要是富连成出身的净角，唱上念上都有那么一种特别味，不定一出戏里什么地方来这么一下子，一听便知道准是富连成出来的，绝对没错。以这出《别姬》说，正唱得要劲，忽然结句来了这么一口，听了之后立刻使人生出一种感觉，好“小器”的霸王！
听说金少山初来京时，特别声明不动《别姬》，为的是给“老朋友”杨小楼留着，其实没等杨老板死，金少山亦动了《别姬》，同时并说让北京人听听黑头味的。霸王是否便应当黑头味，我们且莫管他。杨小楼这出戏我是听过多少次的，金少山这出我却亦听过几回。我的结论是黑头味的霸王照着杨小楼的霸王差得还远！拿梅杨合唱《别姬》话匣子片子说，末一张有一大段属于“无面目见江东父老”的白口，杨小楼的这一段并不算高明，在明场上亦是这样。虽然如此，霸王这个角色仍旧让杨老板唱“绝”了！这里面亦有一番道理在！
武生唱《别姬》的如周瑞安、孙毓堃 、李万春等，皆算明摆着学杨的。净角动《别姬》的，除金少山外，如裘盛戎、刘连荣、袁世海、苏连汉等，亦仍旧是学杨。在这里我可以说，郝寿臣、侯喜瑞不动这出戏，总算很有见识。这些人中，学杨的程度虽有不同，偶然亦能有几句不错的地方，以那晚我所听的袁世海说，便很有两句是味。霸王是一位“叱咤风云”的人物，所以拿金少山的个头、嗓门论倒是合格。金少山之特别提出黑头味者，大概他心里的话就是非此不足以为“叱咤风云”的霸王。霸王之“叱咤风云”一点不错，然而霸王并不止于“叱咤风云”，这地方便是黑头味的霸王之所以失败了！
苏子瞻论到霸王，有这么一句：“羽之不杀，犹有人君之度也”，这便是霸王角色于“叱咤风云”之外所必需的一种精神。杨小楼的霸王于这两种资格兼而有之，金少山的霸王却只有“叱咤风云”一种，至于其他的人或且哪样亦不够料。所以杨小楼的“霸王”唱“绝”了！金少山怎么唱亦是不行，所不行者，就是缺少这种“人君之度”！以“叱咤风云”而兼有“人君之度”的杨小楼所饰的霸王，配上处处“大器”的梅兰芳所饰的虞姬，所以《霸王别姬》这出戏让两位老板唱“绝”了！自杨小楼死后，中国舞台上再没有真够料的霸王，所以梅兰芳的虞姬只好去守活寡，再不用唱了！
——选自《立言画刊》1941年第121期
作者四戒堂主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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